卡比兒過著斜槓人生,他是詩人,平常織布維生
當你來到幸福之海:卡比兒詩選 Songs of Kabir 導讀摘錄
艾芙琳・昂德西Evelyn Underhill 導讀
我們所知甚微的卡比兒生平中,有多處與現下對東方冥契主義者的想法相互扞格。我們對他受過的訓練、他的靈性天分發展的方式一無所知。他似乎多年來都一直是羅摩難陀的門徒,在他的上師與那個時代所有偉大婆羅門教、伊斯蘭教領袖展開的神學、哲學辯論中躬逢其盛;我們以此為據,或許可以追溯他對印度教和蘇菲教哲學術語的認識。他也許接受了印度教或蘇菲教沉思的傳統教育,也許不接受,但無論如何,他顯然從未正式採行禁慾主義者的生活,也未曾遁世獻身於苦行或一心投身於沉思生活。與其內在生活並行的,是他在音樂和文字上的藝術表現:他是音樂家,也是詩人,過著東方匠人的生活,身心健康、勤奮工作。
所有的傳說指向卡比兒是織布工,是個質樸而又沒受過教育的人,以織布維生。像做帳篷的使徒保羅、鞋匠兼哲學家波姆(Jakob Böhme)、補鍋匠兼基督教作家班揚(Bunyan)、絲帶製造商兼改革宗作家泰爾斯提根(Tersteegen)一樣,卡比兒知道如何將願景和工作結合:他手上的工作幫助了他內在熱切的冥想,不構成阻礙。他討厭單純肉體上的簡樸,他不是苦行僧,而是已婚男人、一家之主,這向來是印度教的修道士傳說中試圖隱瞞或難以解釋的情況。卡比兒在這世俗生活中,發自肺腑,對著神聖之愛高聲放歌,其創作佐證了他一成不變的生活故事;他在在歌頌了家庭生活、日間活動的價值和現實,及在行動中去愛和出離的機會;也大力蔑視瑜伽士的神聖性,說他們是「大鬍子、蓬頭垢面,看起來像山羊」;屏棄那些認為要逃離充滿愛、喜悅、美麗世界才能找到唯一實相的人,這個世界不就是人追尋的之所在?此一實相已「在全世界以祂的形象散播愛」。
在這樣的時機下,不需要太多的苦行僧文學經驗就能辨認出這種大膽和獨創的態度。從印度教或伊斯蘭教正統神聖的觀點來看,卡比兒就是個異端,而且他不喜歡組織性宗教,並對此坦言不諱,跟貴格會教徒一樣徹底厭惡所有外在儀式,就教會立場來看,他是個危險人物。卡比兒一直歌頌與神聖實相「簡單合一」,就像與每個靈魂的責任和喜悅一樣,與儀式和身體的苦行無關;他所宣稱的上帝「不在卡巴天房,也不在岡仁波齊峰」。那些尋求祂的人不需走遠,因為祂在各地等著被發現,「洗衣婦和木匠」比自以為是的聖人更接近神。詩人不識時務,因而譴責了整部運作虔誠的機器,印度教徒和穆斯林都一樣,寺廟、清真寺、偶像、聖水、經文、教士都好,只是實際狀況的替代品;死亡之物切入靈魂與愛之間——
那些圖畫全都缺乏生命,無法言語;
我知道,是因為我也曾朝著它們哭喊。
往世書和可蘭經只是些文字;
我揭開簾幕,我看過。
《當你來到幸福之海:卡比兒詩選》——詩42首
他死後,有個美麗的傳說。追隨他的穆斯林和印度教徒因為對他身體的所有權爭執不下:穆斯林希望土葬,印度教徒要火葬。正當雙方吵成一團時,卡比兒現身,要他們抬起屍體,看看裹屍布底下有什麼。信徒一聽便照辦,在放置屍體處,他們發現了一叢花。後來,這些花一半被穆斯林埋葬在馬格哈,一半被印度教徒帶回聖城瓦拉納西火化。這則傳說恰如其分地總結了一個生命,這生命使兩個偉大信仰的教義散發出最美的芬芳。
冥契主義的詩歌,一方面定義為對實相的看法反復無常:另一方面,也作為一種預言的形式。調解兩個秩序,是這是神祕覺知的特殊使命,對外是對神的敬愛,回家告訴其他人永恆的祕密;所以這種覺知在藝術上的自我表達也具有雙重性:這是情詩,而書寫情詩的背後,常有傳教的意圖。
卡比兒創作的正是這樣的詩歌:是幸福,也是對人類慈愛的結晶。他不以文學的語調,而是以普羅大眾使用的印地語寫作,如陀迪(Jacopone da Todì)和羅爾(Richard Rolle)作白話詩,這些詩是刻意對一般人民而非專業宗教階層而寫;所有詩都必須不斷地運用從一般生活,也就是共通經驗中所汲取的意象。藉由最簡單的比喻,不斷呼求人人都能理解的需求、情感、關係:如新郎與新娘、上師與弟子、朝聖者、農民、候鳥,他將他對靈魂現況強烈信念與「超越之在」交織的現實帶回家。在他的宇宙中,「自然」和「超自然」世界之間沒有藩籬;一切都是神的創造性遊戲的一部分,因此即使在其最微小的細節,也能揭示上帝的心思。
卡比兒與聖奧古斯丁、呂斯布魯克同為少數最優秀的冥契主義者,蘇菲派詩人魯米可能是其中最頂尖的,他實現了一種我們稱之為「與神的融合視野」。這種視野解決了長久以來的對立,如神聖自然力的個人、非個人;超越、內在;神聖自然力的靜態、動態面向;在哲學上「絕對之在」、虔誠宗教的「真朋友」之間的對立。他們不是一一採取這些明顯不相容的概念,而是如呂斯布魯克所說的,「在一致的整體中融化並融合」,藉由提升到他們所擁有的精神直覺,視這份直覺為完美整體的完全對立面。這一過程對他們來說是必要的,卡比兒、呂斯布魯克都明確地承認了這一點:一個由三個秩序構成的世界:成為、存在、「超越之在」(即神)。在此,神不被當成是最終抽象之在,而是唯一的真實。神鼓勵、支持,也同時寓居於兩個世界:一個是持續、有條件、有限的「成為」的世界,另一個是與無條件、不連續、無限的「存在」的世界;不過神還是完全超越了這兩個世界。因為祂是無所不在的實相,「諸世界被描述為珠子」,「無處不在」。在神人性化的一面,祂是那位「受人敬愛的苦行者」,教導、陪伴著每個靈魂。在祂被視為「內在精神」時,祂是「心思中的心思」。但這些最多只是其本質的部分面向,相互糾正:正如基督教三位一體教義中的位格(這個神學圖像具有驚人的相似性),代表了「神聖合一」中的不同和補償經驗,而三者在與神的合一中復位。正如呂斯布魯克看到了現實的一面,在這個面上,「我們不能再說父親、兒子、聖靈,只能說唯一之在,此即神聖位格的根本實質。」所以卡比兒說:「祂更超越了限制與無限,祂是純粹的存在。」
因此,梵天是「不可思議的真相」,與之相比,「本源與現象之間只是字面差別」:是完全超越性絕對主宰的哲學,也是個體靈魂的情人,正如基督教冥契主義者所說的那樣,「大家都有,但對每個人都很特別」。卡比兒感受到這兩種描述實相的需要,這證明了他的精神體驗的豐富與平衡;這既不能用單純宇宙性或人格化的象徵就足以表達。比「絕對之在」更加絕對,比人類的思想更加私密,梵天因此超越了內心激情的直覺,與此同時也包含了所有哲學概念。祂是「偉大的肯定」、能量的形式、生命和愛的源泉、欲望的獨特滿足。祂的創造性詞語是「唵」(Om)或「永遠稱是」(Everlasting Yea)。反面哲學則是以消除神聖自然力全部屬性,只用祂「不是」的東西來定義祂,把祂降格為「空無」,而這正是詩人極其厭惡的。卡比兒說:「你無法在抽象之中找到祂。」梵天是舉世唯一的愛,只有愛的眼睛才能看出祂的豐富;儘管認識祂的人可能永遠不會知道其中奧祕,但會分享宇宙的喜樂和不可言喻的祕密。
現在,卡比兒在神聖自然力的個人和宇宙方面,把這種融合化為現實,閃避了威脅冥契主義信仰的三大危險。
首先,他擺脫了過度的情感主義,不對人格化的神祇敬拜。這種敬拜肇因於對神無限制地人格化,特別是化身的型態;在印度可見對誇張崇拜克里希納的行為,在歐洲可以在對某些基督教聖人在情感上的渲染。
他逃過的第二關,是免受純粹一元論這種摧毀靈魂的結論影響。一元論的邏輯含意被壓抑在家裡,是不可避免的;也就是說,上帝和靈魂之間物質的同一性,必然也接受了「靈魂在神的本體裡」這樣種靈性生活的目標。對於徹底的一元論者來說,靈魂,就其本身是真實存在的,與上帝大體相同;存在的真正目的,是保全這種潛在同一性,這體現在吠壇多學派的表達即「你是那」。但是卡比兒說,梵天與萬物「永遠分離,亦永遠合一」;智者知道精神和物質世界「只不過是他的腳凳」。靈魂與祂的合一,是愛的團圓,互居互在;所有冥契主義宗教所表達的基本上是二元關係,而非自我融合,其中抹去個人性格的地位。這種永恆的分隔,神與靈魂在分離中神祕的合一,是所有冥契主義必有的教義;因為不承認這種分隔的設定,必然也找不到可以任何靈魂與精神世界交織的片段。這點的確立,是羅摩奴闍所宣揚的毗濕奴派改革中的一個顯著特徵;其原則由羅摩難陀傳承給卡比兒。
如果神在清真寺裡面,那麼這世界屬於誰呢?
《當你來到幸福之海:卡比兒詩選》——詩69首
卡比兒逃過的最後一關,是把上帝作為愛的最高對象、靈魂伴侶、導師、新郎,並在其詩歌中,熱情和頻繁地表達這些意象,有溫度的人類和直接理解去上帝,得以制衡抽象的傾向(這傾向來自他對實相固有的形而上看法),同時也免於對知識形式的無知崇拜,逃離吠壇多學派的詛咒。他不認可單純的知識討論,也不認可盲目崇拜。 愛貫穿於他的「絕對唯一的主」:他有使生活豐富的獨特來源,也享受其中,以及結合有限世界與無限世界的共通因素。一切都沉浸在愛中:他用幾乎是《約翰福音》的話描述那種愛是「上帝的形式」。神造萬事萬物,是永恆愛人的遊戲;在生活、變化、生長之中,表達梵天的愛與喜。這雙重強烈的情感主宰了人類生命的產生,而卡比兒「超越了苦樂的迷霧」,發現愛與喜掌管著神的創造。祂的表現就是愛;祂的活動是喜悅。造物源於一種肯定的愉悅行為:永遠稱是,這是從神聖的自然深處發出的聲音,永無止境。宇宙是一場愛的遊戲,按照宇宙永遠繼續發展的概念,梵天也以漸進的化現與之對應;這也是卡比兒從眾多印度教的一般概念中採用的觀念之一,並以他的詩人的天分加以闡明何謂運動、節奏、不斷變化,這些構成了卡比兒實相觀的一個不可或缺的部分。雖然他一直覺知著永恆和絕對之在,但他對神聖自然力的概念本質上是變動的。他經常試圖藉由動態的象徵,將傳達這點給世人,正如他不斷提到跳舞,或是由「愛的繩索引動」宇宙永恆搖擺,這種的奇妙現代的畫面。
冥契主義文學的一個顯著特徵是,偉大的沉思者在努力向我們傳達他們與超靈性交融的本質時,難免被驅使運用某種形態的感性意象——他們知道即使是最上乘的意象,也可能粗糙,不盡準確。我們正常的人類意識完全受制於對感官的依賴,直覺的成果也不假思索地被指稱為感官的作用。冥契主義者似乎都能在這直覺中,滿足對所有模糊的渴望,暫時忘卻對感覺的憂慮。因此,他們不斷宣稱自己看到了未創造的光;聽見了天上傳來的妙音;品嚐了主的甜蜜;知道一種難以言喻的香味;感受到愛的接觸。就像諾里奇的朱利安(Julian of Norwich)一樣,「確實看到並充分感受到祂,在靈性上聽見了祂,聞起來芳香宜人,甜蜜地吞下祂。」在那些發展以念頭主導身體感覺的人,感覺、精神之間,以幻覺的形式出現在意識中,兩者有相似之處:正如蘇祿(Suso)所見的光;羅爾聽到的妙音;西耶那的聖凱瑟琳房間中洋溢的天香;聖法蘭西斯和聖德蕾莎感受到的聖殤。這些都是象徵主義過度戲劇化的表現,在這種影響下,冥契主義者本能地傾向於將自己的精神直覺呈現為表面的覺知意識。在此,在他認為最能體現實相的特殊感官知覺中,他獨有的特質出現了。
現在,卡比兒正如我們所期盼的那樣,對精神秩序的反應是如此廣泛和多樣,一一使用了意義的符號。他告訴我們,他已經「不憑藉眼睛看」梵天的光輝,品嚐了神聖的花蜜,感受到了與實相接觸的狂喜,聞到了天花的芬芳。但他本質上是詩人,是音樂家:韻律與和諧是他美麗和真理的衣裝。因此,在其詩歌中,他像羅爾一樣,化身為帶著音樂性的冥契主義者。他一次又一次地說,音樂充塞在萬事萬物之中;萬事萬物就是音樂。在宇宙的核心,「純淨而潔白的樂音綻放」:愛編織了旋律;出離打敗了時間。不論在家,或在天堂,都聽得到天國妙音;凡人的耳朵或苦行僧訓練有素的感官,都聽得出來。更有甚者,每個人的身體都是一把七弦琴,梵天彈琴,是「所有音樂的泉源」——卡比兒到處都聽得出「綿綿不絕的無限之音」:天使對著聖法蘭西斯演奏仙樂;幽魂般的交響樂籠罩了羅爾的靈魂,讓他欣喜若狂。在印度教眾神中,卡比兒經常提到神聖吹笛者克里希納。他也在超越性的音樂中看見其律動,視覺的體現:在梵天面前的宇宙神祕之舞,既是崇拜的行為,也是對內在之神的無限歡喜的表示。
能夠在這些目光注視下揭露無形之形的那人,是真正的修行者:
他教導如何以單純之道觸及祂,無需典禮與儀式;
他不會要你關上門、摒住呼吸、放棄世界;
他使你感知到至高之靈,那是心智依附之所在;
他教導你,歇止於行住坐臥之中。
《當你來到幸福之海:卡比兒詩選》——詩56首

在本翻譯的詩歌集中,讀者會讀到卡比兒思想幾乎所有面向的例子,以及冥契主義者情感的所有波動:狂喜、絕望、平靜的至福、渴望自我奉獻、突來的光明遍照、情感私密的時刻。他看宇宙的視野,廣闊而深刻;這些造物「永恆運動」、在神之所在中,「諸世界被描述為珠子」的世界,在他看來都是平衡的,憑藉著與神聖的朋友、愛人、靈魂導師親密。這些與實相顯然矛盾的觀點在梵天中解決,無論是羈絆與自由、愛與出離、苦與樂,所有對立面。與神合一是對靈魂、命運、靈魂之所需極其重要的事;這樣的合一、這樣發現上帝,是最簡單自然不過的事,只要我們願意。然而,與神合一是以愛而行,而非隨知識研讀或儀式活動而來;與神合一的擔憂,是不可言喻的,如呂斯布魯克所說的:「非此非彼。」要誠心去禮拜和交融,就在神靈與真理中,因此偶像崇拜是在侮辱這神聖所愛,而除了行善和靈魂的純潔之外,職業神聖的組織機器也是無用的。因為所有的事物,特別是人心,都是神所寓居之處、為神所擁有的,所以最好就在此時此地發現神,祂就在一般的人類、肉身存在、物質生活的「爛泥堆」中。
「我們不必跨越道路,就能觸及目標」,不用到修道院,家裡就是人努力的最佳場所:如果他在那裡找不到上帝,也不必希望到遠方就能找到。
「實相就在家中。」人會經歷其中的愛別離、喜樂、束縛與自由;在這些衝突之中,無限無間的樂音飄揚。卡比兒說:「除了梵天,無人能喚回那旋律。」
當你來到幸福之海:卡比兒詩選
Songs of Kabir
作者:卡比兒 Kabir
譯者:孫得欽
230頁,黑白,部份全彩
ISBN:978-986-95975-4-8
商品編號:ZE0135
NTD 330
博客來 |讀冊生活|金石堂
對「15世紀冥契主義詩人卡比兒的斜槓人生|UTP」的一則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