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Ian Buruma
翻譯/白舜羽、鄭明宜
編按:你曾經在國外住過嗎?你經歷過文化衝擊嗎?在行事風格與家鄉完全不同的地方,當個觀光客,遇到喜歡的人事物,純粹欣賞,抱持羨慕之情,遇到不如意的,當作特殊體驗,時間一到,回歸自己熟悉的舒適圈。只是久住一地,又是另一回事了。像是在日本,許多外國人的經驗是,要融入當地生活其實一點也不簡單。
唐納・李奇是二十世紀的傳奇人物。他是日本文化的專家,年輕時逃到日本,捨棄歸屬感,選擇了自由,最後也在東京辭世。這段文字摘錄自《情熱東京》,伊恩・布魯瑪紀錄他當時與唐納・李奇的交會。
唐納穿得像傳統的中產階級美國人:淺藍西裝外套、灰色襯衫、栗色針織領帶、很大雙的富樂紳黑皮鞋。當時他年約五十三歲,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臉色紅潤、棕髮、寬大潔白的手,一張孩子氣的中西部臉孔,有點像著名的性學家阿爾雷德.金賽(Alfred Kinsey)。他的談話內容之廣令人咋舌:日本電影世界八卦、阿諾.荀白克(Arnold Schoenberg)的表現主義歌曲、小津安二郎與黑澤明的電影比較、珍.奧絲汀的晚期小說。但他的主要話題,特別是跟我這個新來的菜鳥講話時,是「外人」住在日本的生存之道。
他指出許多外國人會陷入的困境,那就是痴迷轉為幻滅、甚至憎怒的速度之快,彷彿日本要為自己的幻滅負責一樣,他稱之為「賽登斯蒂卡症候群」,以其朋友學者愛德華.賽登斯蒂卡命名。愛德華每年有一半時間會待在日本,當他抵達東京時,他幾乎準備要跪吻土地,萬事美好。不久,一旦他差不多安頓了下來,他開始對「這些人」感到越來越不耐煩,六個月之後他已經迫不急待地想要回家。
唐納告訴我,最大的誤解是以為你有一天可以受到跟日本人一樣的對待。日本人很有禮貌,甚至很溫暖,與日本人建立深厚的友誼沒什麼問題,但你絕對不可能成為他們的一分子。你永遠會是個「外人」,就像日文說的那樣。那些愚蠢到會憎惡這點的外國人,很容易就會罹患全面性的「外人病」。此時各種特殊待遇,無論恭敬還是輕蔑,都是對他們自尊心的嚴重打擊。
唐納本人覺得當個外人非常舒坦自在,他說在日本最棒的事就是沒人管你。在日本當日本人的命運,就是困在規則與義務這張幾乎難以忍受的天羅地網中,但外人完全豁免於此。他可以寧靜而疏離地觀察生活,不受到任何人事物所囿。唐納在日本感到徹底而根本的自由。
對唐納這種性傾向的人而言,俄亥俄州的利馬鎮(Lima)顯然不可能過這種生活,那是他童年時亟欲逃離之處。但即使他一九六○年代來到紐約,在現代藝術博物館(Museum of Modern Art)擔任影片策展人,他仍然覺得深受限制。所以在我們見面的幾年前,他回到日本,不完全是性難民的流亡,而是深信自己在一九四○年代末期,初抵日本時瞥見了桃花源,這是一個他不會因為本身慾望而受到評斷的國家。
我們在本鄉車站道別時,他說:「你知道嗎?要住在日本你得是個浪漫派,如果覺得自己很完整,不質疑自己是誰,或在世界上的地位,你會很討厭這裡。不斷暴露在這樣一個完全不同的文化中,會令人難以忍受。但浪漫派對不同的生存方式敞開心胸,日本對他們來說充滿驚奇。你當然永遠不屬於這裡,但這反倒會讓你自由。自由比歸屬感更棒,因為在這裡你可以變成任何自己想要的模樣。」
我不確定自己有沒有完全聽懂他在講什麼。很久以後,他會服膺沙特的存在主義觀點,以此解釋創造自己生命的需求,作為追求真我的自由意志行動。但那晚唐納站在對向月台,紅潤的臉龐與大大的黑皮鞋,在一群日本人中鶴立雞群,這個身影令我難以忘懷。或許我也被解放了,但真正的問題是我還不知道自己要成為什麼。
本文摘自:《情熱東京:1970年代回憶錄,日本最後的前衛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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