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伊恩・布魯瑪 Ian Buruma
日本人使用英文字「濕」,來表達黏膩的人際關係,亦即集體生活中對彼此負有義務與相互依賴。傳統的日式家庭關係很「濕」。黑幫很「濕」。疏離與個人主義、通常與西方生活方式相關的行為,則是「乾」 的。
Ian Buruma

我還記得是在某個星期天午後進入唐十郎的世界。可能是在李查爾.典.卡特的慫恿下,某天我打電話給他。李查爾應該是要我聯絡唐十郎,然後評估到密克里劇院巡演的可能性。唐十郎隨即邀請我到他家,妻子李麗仙和兒子大鶴義丹與他同住。李麗仙是個強悍的韓裔日本美人,有著低沉沙啞的嗓音與熱帶魚般的豐唇,她是唐十郎劇作中永遠的女主角。他們自學生時代相遇起,就持續共同演出。唐十郎的製作很少有別的女性角色,據聞李麗仙並不歡迎潛在勁敵,流言蜚語也意味她有充分理由戒慎恐懼。他們舒適的獨棟房屋位於西邊郊區,遠離新宿或涉谷塵囂,二樓則有個工作室。
唐十郎、李麗仙與一些資深演員,坐在工作室一側的平墊上。我認出高個子、短捲髮、眼神悲傷的小林薰。他跟我同年,通常擔綱一九六〇年代時麿赤兒會扮演的角色:看似怪異、不祥、有點強迫症的人設。朋友都直呼其名「薰」。根津甚八反而黝黑而靈活,有點近視,有種老派的英俊,大家總喊他的姓「根津」。被唐十郎稱為「東京詹姆斯.迪恩」的根津,總是擔任浪漫的主角,鍥而不捨地追尋鬼魅般的女人,或失散多年的手足,兩者均由大他五六歲的李麗仙所飾演。唐十郎本人則扮演心神不寧的怪胎,往往受到惡角算計而淪為犧牲品。
唐十郎悄聲示意我抓個墊子坐他旁邊。房間聞起來只有木頭與汗水味。幾位演員正在排演他某齣短劇裡的場景,幾個男人身穿日本皇軍的破制服,一個穿著白色內衣的年輕女人失聲尖叫,但顯然不是李麗仙。其他部分的記憶不甚可靠;我很有可能把某些意象和唐十郎的其他劇作搞混了,但幾個男人應該突然起了衝突。我記得聽見大量吼叫、盛怒之下而扭曲的臉龐、因為恐懼或驚嘆而瞪大的雙眼。雙關語與其他文字遊戲就這樣以飛快的速度流瀉而出。牛奶瓶中血紅色的水,翻倒在其中一人頭上。一個身著白外套、戴著墨鏡的盲人角色敲打拐杖,隨錄放音機中甜膩的薩克斯風樂聲,唱著熱門電影中的歌曲。突然之間,打個沒完的軍人轉變成合音天使,像歌舞秀舞者一樣手舞足蹈。
我跟不上這些台詞,就甭提劇情了。說這般演出太超過,可能還過於含蓄。在用啤酒箱與磨損窗簾搭建的臨時舞台上,狀況混亂得跟瘋人院沒什麼兩樣。然而,貌似混亂無序的演出,其實是經過縝密規劃的風格化行動。演員像舞者一樣運用身體,每種情緒都用誇大的肢體方式來表現。我所看到的一點也不傳統,卻像是用一種全然現代的方式重新發明了歌舞伎。(一九六〇年代唐十郎劇團的巨星是個名叫四谷西蒙的美男子,擅演迷人的女性角色。當時我還沒到東京。西蒙日後專門製作陰森的夢幻赤裸少女人偶,變得更加出名。)

儘管舞台上一片混亂,我無法將視線從唐十郎身上移開。他的嘴巴無聲地重複每一個字,偶爾對於自己機智風趣的台詞露出微笑,小小的黑眼睛火光四射,整個人完全沉浸在演出中。唐十郎身上沒有一絲冷酷或疏離感。他彷彿有火山般的能量,很吸引人卻也有點令人害怕。他身型矮壯,像個結實的農民,有著堪稱日本奧森.威爾斯(Orson Welles)的溫和娃娃臉。這張臉上甜美與殘酷並存,像來自一個具有想像力過人的孩童。
排演結束後,我們下樓,他問我覺得如何。那是個冷颼颼的午後,我們坐在榻榻米上,把腳放在覆蓋了電毯的暖桌下。房內擠滿了劇團成員。唐十郎用下巴指了指某個菜鳥演員,叫他開一瓶威士忌。即使我初來乍到,階級也一清二楚。唐十郎說話時,每個人都認真聽講。有時候小林薰、根津甚八或另一個資深成員會開始講古。菜鳥演員只是微笑,點頭表示贊同。他們主要的任務是時時斟滿我們的酒杯,或在親暱的笑話中被當作笑柄。我覺得自己身在一個關係緊密交織的家庭中,還有個男性大家長。當然,也是有女性家長的──李麗仙並不怯於發表意見。就我所見,雖然演員不住在這棟屋子裡,但這裡有種共同生活的氣氛。

日本人使用英文字「濕」,來表達黏膩的人際關係,亦即集體生活中對彼此負有義務與相互依賴。傳統的日式家庭關係很「濕」。黑幫很「濕」。疏離與個人主義、通常與西方生活方式相關的行為,則是「乾」 的。寺山修司很「乾」,唐十郎想當然耳很「濕」。
「濕」在唐十郎的風格中可不只是比喻。他不只常在舞台上使用水──從屋椽如瀑布般傾瀉而下的豐沛水流、從水桶中或真正的河流或運河中現身的演員──海洋、池塘、沼澤的意象也一再出現在他的文字中。狀況劇場的演員彼此間有大量的肢體接觸,他們尖叫、打架、哭泣,這與天井棧敷非常不同。即使天井棧敷的街頭劇場有時會引發暴力衝突,寺山修司也運用演員的個人怪癖,但絕大多數是用來具現他想像中的人體棋子。這使得他的演員在視覺上看起來雖然有趣,但與其說他們一起演戲,還不如說他們是在擺姿勢或獨白,像是沉浸於自己夢中的角色。
我一向是個外人,難以全然對任何一種家庭、團體或小圈圈給出承諾,理論上我應該對於寺山修司的世界感到自在,而非唐十郎。但事實卻非如此,我立刻受到唐十郎與他的劇團吸引。天井棧敷的冰冷調性與寺山修司性變態似的色情幻想世界曾經鼓舞我來到東京。但在日本待了將近三年後,這些已不再像從前那樣滿足我了。我現在渴求的是唐十郎那更為濡濕世界中的熱度。
我一定有提到過李查爾.典.卡特希望把狀況劇場帶到阿姆斯特丹。唐十郎感謝我轉達這個邀請,但他毫無興趣。為什麼他們要去西方?前幾年他們在首爾、孟加拉、敘利亞、黎巴嫩的巴勒斯坦難民營巡迴演出,他告訴我好些精彩故事。演員在幾個月之內硬是把韓語、孟加拉語、阿拉伯語的台詞塞進他們的腦袋裡,學著用這些外語演出。我有點放肆地質疑,在達卡或貝魯特的觀眾到底能了解多少?「噢,大約四成吧。」唐十郎回答,他的臉因忍俊不禁而皺了起來。
在喝完第二瓶威士忌之後,唐十郎吩咐其中一個菜鳥演員去弄些零食,從廚房裡拿出一碟碟醬菜與魷魚乾。根津甚八回憶起巴勒斯坦難民營中的一個事件。他們演出大幅改編的《風之又三郎》,這也是我幾年前在日本看的第一齣戲。在難民營演出時,劇中的反派打扮成以色列獨眼將軍摩西.達揚(Moshe Dayan)的模樣,日本特務局被改成以色列摩薩德(the Mossad),巴勒斯坦游擊隊則上台擔任臨演。孩童對著打扮成達揚將軍的演員丟石頭。唐十郎回想起這個奇特場景時瞪大了眼睛,他說,巴勒斯坦人像我們一樣是浪人。他驚恐地看著我並低聲道:「而且有些人開始拿A K步槍射擊。我們很擔心會暴動!」每個人都放聲大笑。
我想知道是什麼風把唐十郎吹向中東。在首爾演出的理由不難理解,因為他太太的關係,他覺得和韓國人是親戚。深夜在家喝酒時,他經常會用收音機播放感傷的韓國歌謠,然後用手背拭去眼中淚水。在日本,會想到去巴勒斯坦可能與亞細亞主義的遺緒有關。亞細亞主義曾是戰時宣傳的主要部分,在一九六〇與七〇年代縈繞於日本左翼的心中,浪漫地信奉非西方人民對抗「美國帝國主義」的鬥爭。唐十郎的朋友與日本赤軍有所往來。其中一位名叫足立正生的電影製作人,當時正在貝魯特流亡。他的電影混合著革命態度與暴力色情,奇特怪異卻也相當典型,唐十郎曾在其中演出。其中一部由足立正生編劇、另一位激進導演若松孝二執導,唐十郎在這部令人難忘的電影中,飾演在醫院病房虐殺數名護士的連續殺人犯。足立正生為巴勒斯坦人引介了唐十郎。
唐十郎對於巴勒斯坦衝突的觀點完全基於一股情緒,和聽到韓國情歌會哭一樣。無論他的戲內容為何,都不能簡化成政治煽動。在敘利亞與黎巴嫩,他的戲以「殺了猶太復國運動分子!」的喊叫作結,這在日本是難以想像的。他對政治煽動與宣傳無感,唐十郎喜歡用黑色幽默與徹底推翻邏輯來挑釁,但我認為他將真實生活中的戲劇可能性視作常民起義。藉由模仿摩西.達揚而使巴勒斯坦人陷入狂熱之中,只是他欣賞的某種效果。
「情境!」他往往會大喊,「一切都是情境!」唐十郎的學生論文寫的是法國哲學家沙特(Jean-Paul Satre),反帝國主義的沙特在日本左翼眼中是英雄。我認為,唐十郎的意思是他想要將挑釁的劇場與生活實況劇兜在一塊,讓火花四濺。如果觀眾混淆兩者的區別,那就更妙了。我必須承認在初次拜訪唐十郎家的那個冬夜裡,這些事情我都沒有想透。當他說自己在巴勒斯坦難民營拿A K步槍射擊時,我覺得好笑。每個人唱著他劇作裡的歌、像是西班牙人跳佛朗明哥舞時那樣跟著節奏拍手,這些都非常好玩。唐十郎唱著他一九六七年的劇作《阿里巴巴》的同名歌曲,狂飲三得利威士忌而頭昏腦脹的我,也跟著其他人一起拍手。我記得這首歌出現在大島渚的電影《新宿小偷日記》中。唐十郎對於身為外國人的我居然知道這首歌,感到印象深刻。演員開玩笑說我肯定是個「間諜」。我很開心能參與這個溫暖的濡濕世界。與其說是窺看的間諜,我覺得這更像是另一次浸淫的開始。
摘自:《情熱東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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